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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儒遗墨 尺楮传情
——顾宪成手札册初释
文 / 蔡卫东
请一百个中国人背诵一副他能记得的对联，至少有九十个会朗读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副联语接续了《礼记》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和张载的横渠四句，塑造出了中国古代读书人最理想的状态。作为顾宪成的同里后人，我年轻时痴想他是否真的手书过这么一副对联，后来我就无锡秦氏《寄畅园法帖》中顾氏四札写过一篇粗浅的考释文章，在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才发现他墨迹存世极少，如果考虑到人物的重要程度和实物的存世数量，其墨迹的珍贵程度要远远超过同时期的书法名家。今天回看，当时那篇文章不管是在资料搜集上还是内容考释上都有不少欠缺谬误，所以当得知中国嘉德征集到一本吴待秋旧藏顾宪成的手札册，并且其中就收录有秦氏刻帖中的手札原稿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天壤间名迹自有神物护持，当被问及能否就此再写一段考释文字时，我想这给了我一个重新学习和纠错的机会。
一、顾宪成手札册的基本情况
手札册共计22开，其中顾宪成手札计9开8通，后缀题跋计13开14人。手札为纸裱，旧裱无封皮，纸心尺寸不一。
八通手札中，第一通全文收录于无锡秦震钧清嘉庆六年（1801）刻成的《寄畅园法帖》卷二中，容庚《丛帖目》称之为“三咏帖”，第八通自首字至“门下也”亦收录，被称为“张侍史帖”，末“宪再顿首”四字则移自手札册中第四通末。秦氏刻帖中另收有“捧觞帖”和“辱卷帖”，此册中未见。题跋14人，分别为丁清度、黄天球、钱旭墀、华希闵、周棫、钱鋐、郑相如、钱守中、顾翰、顾汝衡、顾濂、李萼、顾翃、吴青门。前8人题跋时间集中于康熙晚期至雍正早期，后5人在乾隆和咸丰时期，最后为1990年吴待秋儿子吴青门题跋。
二、顾宪成手札册内容考证
顾氏八札中，第一、三、七、八共4通是写给其师的，我在考释秦氏刻帖顾氏四札时曾误认为老师是申时行，今第七札称对方“原翁尊师张夫子”，再结合题跋中提及信札来源，始知老师为张原洛。题跋中康、雍间黄天球、钱旭墀、华希闵、钱鋐都提到手札得自张原洛后裔，而之前百余年则始终由张家世守，乾隆年间收藏手札册的顾鸿飞一支家道中落，改由宪成七世从孙顾汝衡收藏，直到民国时其后裔将手札册赠送给吴待秋。手札的来源明确，传承清晰，初步判断受信人应为张原洛及其后辈。
第一通
得谕始知为湿疡所苦，旋得霍然，可见养盛之征也。捧诵三咏，字字实境，语语天机，竟当与陶、邵两先生遥呼应于千载上下耳，未可与流俗道也。所命馆事，敬书诸绅第。近来师席颇广，未知枳棘中有可以栖鸾宿凤者耳。重阳左右得师枉视泾水，何幸如之！并乞令弟偕过，一畅遐阔。日月如飞，居闲负病，追念生平无数新知，总之不能胜旧好，想吾师亦同此味也。使旋，附命不尽，统俟面倾。宪成再顿首具，左余。
第一通称对方“为湿疡所苦”，就提供了一个明确的时间线索。在顾宪成为张原洛所作墓志铭中称“先生素健无恙，年且七十，以湿疾艰于步履”①。张原洛于万历甲辰（1604）72岁去世，故则此札当书于1602年前后。因张原洛为塾师，札中有张托顾物色蒙馆之事，还提及了张原洛的弟弟，即在张氏墓志中述及的冰壶。
第二通
不意半载之间，昆玉遭此大惨，何以为情！尤望一心一德，相与延缉家风，振起旧业，即两大人犹不亡也，如何如何！何海宇事专托陈道冲世契，转恳于昆玉，万乞推薄分特与加惠，一以体亡者之心，一以慰生者之望，正今日立身立家第一义也。仆岂厚于新交之海宇而薄于通家之兄弟者哉？亦可谅矣！冗次草草，尚容走候不尽。弟名别具。左余。
第二通称受信人为昆玉，言及半年之中，对方“二大人”（父母）接连去世，所指应是张原洛夫妇，时间应该就是1604年。昆玉是古人对对方兄弟的尊称，札中称对方为通家兄弟，应是张的长子楷、次子朴、三子桢兄弟，信中提及的何海宇、陈道冲未查知何人。
第三通
顷闻吾师已得淡然，为之一快。乃门生既久病，舍弟亦新病未痊愈，以是尚不及奉候，想企何如！因穉登行，先附数字道歉，统俟日下专布耳。病中不藏，希亮。贱名别具，左余。
第三通没有特定的线索，但闻张师“已得淡然”，而顾氏兄弟皆病等情况，此札也当书于张师晚年。此札中“病中不藏，希亮”一句，“藏”通“臧”，“亮”通“谅”，意思是病者不吉，尚请见谅。
第四通
老师志文将付梓，尚缺字名，补者用圈识于上，乞为查补即发下，万万！宪再顿首。左余。
第四通述及为老师写墓志铭，要求对方补全字名，也应书于张原洛去世的1604年，受信者仍为张原洛之子。第五通和第六通在语气上接近，字迹亦极相似，应为同时期书示同一人，因第六通末称对方的尊公为老年兄，则受信者年辈应比顾小，或为张原洛孙辈。这两通中提及了一些重要的人物，同时也能据此确定书写时间。
第五通
顷还自荆溪，于枝巢得手谕，觅使者不得，附八行于高景老处，不审具便转致否也？仆待罪桂阳，与今曾乌程有文字之知，业尝闻诸足下。皆其新莅政，适当芜年，拮据极恤，备极艰瘁，其间一段苦心，盖有人不及知者。兹盐台复命伊迩，而此君之俸恰及期，于法应得荐往。陈筠老贻仆书，以国器裒，仆甚为贺二天。更乞足下鼎言嘘植陈筠老之前，俾得遂其翱翔，翩然万里，即此君所为感砺思奋，仰酬知之贶岂浅乎哉？计足下缁衣之好，无须喋喋也。岁暮匆匆，不多及，亮之。一书附陈筠老并以累执事。贱名别具，左余。
第五通开头提及的高景老，为东林党另一位领袖高攀龙（号景逸）。此通主要内容是托受信者为时任乌程知县的曾绍芳（1582-1643）荐官于陈幼学。顾宪成以万历十五年（1587）上疏“恭陈当今第一切务”忤上意，降三级贬为湖广桂阳州判官，到任未满一年升浙江处州府推官。札中说他在桂阳时和曾绍芳有文字之知，是为谦辞，《顾端文公年谱》中称曾绍芳为“公在任时所教育也”②才合情，因为彼时曾尚未及龆年。曾绍芳万历三十五年（1607）三甲进士，从朝考、候补加三年知县任满，这个过程常规需四到五年，所以这个时间点应该是1611或是1612年，顾宪成是万历四十年（1612）五月去世的，札末称“岁暮匆匆”，故书于1611年的可能性最大。札中称曾绍芳在任时“适当芜年”，或指万历三十六年（1608）江南水灾 , 其持续时间长、波及范围广、破坏层级高 , 时人视为 " 二百年来未有之灾 "。札中的陈筠老为陈幼学（1541-1624），号筠堂，江苏无锡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亦为东林党骨干，时任湖州知府，正是曾绍芳的顶头上司，所以顾请信主为曾“鼎言嘘植”于陈。明代的盐台即巡盐御史，两淮一人、两浙一人、长芦一人、河东一人，每年一换，虽然和知县同为正七品，但直接向皇帝负责，不受地方督抚节制，故实际地位远超品级。所谓“缁衣之好”，出自《诗经·国风·郑风·缁衣》，表达的也是古人好贤、礼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