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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熊《姚大梅诗意图》册选释
1.生龙活虎木公鼎
任熊虽引姚燮的诗句作画,但往往只是借用诗中一点新意,发挥无穷想像,追求的是绘画的新奇趣妙,与诗的主题未必有密切的关系,此幅即为一例。
生龙活虎木公鼎
这首诗题目为《梅花庵祭画歌》,自注谓有黄太守其人,得到一幅元代吴镇的山水长卷,在吴镇墓前设祭,并绘《祭画图》,姚燮为作长诗以纪此雅事。诗中赞美吴镇绘画的技法,有“其中微妙不可说,但觉精采澄眉须”之句,吴镇的技艺究竟微妙至何种程度呢?恰似“生龙活虎木公鼎”,画家的精神被提炼了,升华了,山川之美在他笔底下都有了生命,犹如生动活泼的龙虎。至其精采之处,则是“翠旌孔盖瑶台姝”,被翠羽旗孔雀盖簇拥着的瑶台仙子,虽极雍容华美,却仍是清丽脱俗,不沾人间烟火。姚燮用这些拟人化的诗句来形容吴镇高妙的绘画艺术,正好让喜绘仙道人物画的任熊借题发挥,思想恣意骋驰,绘成这幅荒诞奇异的图画。
木公即东王公,是古代传说中的仙人,但图中的木公更似一个半鬼半人的术士。任熊用蓝色的须发衬托他橙红的双目,以增加诡异感,衣袍的线条强劲而流利,尤其是铜鼎与鼎盖的长弧形,最能显示画家精确地驾驭墨笔的功力。
2.纠修于顶妙华髻,的皪在胸璎珞珠
这两句出自姚燮送给达受的一首长诗,达受(1791-1858)是当时以才学著称的僧人,字六舟,浙江海宁人。他耽于翰墨,能绘画,精鉴别古器碑版,阮元称之为“金石僧”,时人严问樵曾赠之以联,称赞他的多才多艺:“商彝周鼎,汉印唐碑,上下三千年,公自有情天得度;酒肠诗胆,文心画手,纵横一万里,我于无佛处称尊。”
纠修于顶妙华髻,的皪在胸璎珞珠
达受在新安城的五明寺看到东魏天平四年所造的佛像,乃拓之而归,并以拓本示姚燮,姚燮作此长诗为赠。诗中形容菩萨像造型华美,头上缠着妙丽的发髻,胸前挂满晶亮的珠串,任熊就撷取这两句诗成画,但他写的不是佛像,是活生生的宝相庄严的菩萨。这一页小图概括了任熊绘画的各种特色:第一,他笔下的人物无论男女,其面相都是稳重的,沉厚的,衣服包裹着有骨有肉的身躯,是人类真正的肉身。第二,他受陈洪绶的影响极深,图中树木坡石全带着陈洪绶的影子。但与陈洪绶遒韧的线条不同,任熊的用笔非常雄健而锋利,图中水波的描绘最能显示他驾驭线条的能力,快速中充满力量和美感。第三,他敢于用色,而且往往是最原始的色调,大红大绿,却只见其鲜活而不流于俗丽,教人惊艳。
3.凤采濯秋簬
姚燮有《春夜都门怀人诗十七章》,此是其中一首。诗中思念三位画家朋友,李育、吴錞和温文禾。温文禾字允嘉,号稼生,归安人,道光十六年(1836年)进士,官工部主事,画史上说他绘山水学黄公望,著墨淹润,神韵天然。诗人用“凤采濯秋簬”来形容他的绘画,任熊则把这句子单独抽出来,将之具体化。
凤采濯秋簬
簬是细长的竹子,一头彩凤高傲地立在竹顶上,它那翠绿与黄金色混合的羽冠在风中轻扬,浑身缤纷的颜色令碧绿的竹丛都失去了光采。温文禾的画作恐怕今已无存,大约也不配以凤凰与之相比,此图应是任熊的另一个自喻——他有一幅非常著名的自画像,瘦削多病的身躯在磊磊巨石般的衣纹中蹦跳出来,顶天立地。其实任熊一直有许多崇拜者,他的才华就像凤鸟般令人眩目。周闲在《任处士传》中记述:“当其一稿甫脱,零缣片楮,识与不识,悉皆珍若拱璧。且有窃其残墨剩本,奉为规模者。”因为临摹者众,致令任熊的贋品盈市,那些庸俗的画工只仿摹了任熊构图之奇,至于其用笔之沉雄与设色之雅丽则完全欠缺,高贵变成了俗艳,大大影响了任熊的艺术地位。美丽的凤鸟何等珍爱自己的羽毛,它那孤傲的神情正是画家的写照,只是高处不胜寒,独立于高枝的顶端,免不了带点自怜的寂寞。
4.洞天葳蕤春桃斜,明芦美人骑仙麚
这其实是一首非常伤感的诗,经历了战乱流离的岁月,终于能再与友人共饮,姚燮的心情是沉痛的。“三年乱离无此醉”,“我醉其间清泪洒”都是诗中的伤心语。但姚燮毕竟是个慷慨之士,酒席中琵琶和胡笳出色的弹奏使他一度沉醉,音乐洗涤着他的忧伤,把他带进了长满仙花瑞草的洞天福地,骑着公鹿的仙女优悠其中,这是全诗最开朗的两句了。任熊用丰富的想像力,精致的构图,明艳而典雅的设色,把它写成一幅如仙境般美丽的图画,成为仙幻图中的经典。
洞天葳蕤春桃斜,明芦美人骑仙麚
任熊的表达方法非常直接,就是要迅速攫住观画者的视线。他用翡翠色把绿茵点染得鲜明夺目,白云飘浮,桃花盛放,两旁的奇岩怪石不按常理地堆迭成陡壁,构成一个奇幻的场景。麚是公鹿,通身雪白,它踏着小步轻快而来,小三角脸,漆黑的眼珠子,透着洞悉一切的聪明。女仙骑在鹿背上,怡然地挥舞着手中的花草,仿佛正在唱歌的样子。她华丽的红衣映着绿草,把颜色的绮魅发挥到极致。
满心凄苦的姚燮,看见诗句被发挥成一幅令人惊艳的画图,想必也会有意外之喜。
5.罗浮五色蝶
罗浮山在广东中部,惠州博罗县境内,为道教十大名山之一。相传浮丘公、王子晋、安期生、葛洪等都曾在此修炼,羽化成仙。山上花木繁茂,蜂蝶成群。清代李调元《南粤笔记》说:“粤南蛱蝶翅纹鲜丽,罗浮有五色蝶,能作茧,可携至远方。《罗浮志》云:蝴蝶洞有仙蝶,交彩陆离,为仙人羽衣所化,大如盘而五色。”罗浮山和山中的蝴蝶,都充满道教的神仙色彩。
罗浮五色蝶
载梦而飞的蝴蝶,是历代绘画中的热门题材。宋人册页中有《蛱蝶图》,钱选画过美丽的粉蝶,蝴蝶的艳色在陈洪绶的笔下更是千变万化。要在这缤纷的蝶群中独辟一格,任熊又再次在构图和设色上用心思。他把蝴蝶的身体放大,占去大半个画面,双翅尽张,上面细致地点染着柔和淡雅的颜色。但它后面的另一头蛱蝶却全身血红,旁边绿色的仙人掌上挂满鲜红的叶子,这大红大绿直接震动观画者的神经,硕大而宏美。看过如此壮丽的画面后,每提及有关蝴蝶的绘画就一定会想起它,烈火般烙在脑海中,永远都不会忘记。
6.芙蓉江天开绣衾
这是册中最好的作品之一,芙蓉的叶子和花朵都用无数色点组成,水分的控制非常精到,加上丰富多变的色调,巧妙的疏密布置,宛然一幅色彩光斓的印象派绘画。但印象派确立于1874年,任熊此册则完成于1850至1851年间,比他们早了四分一个世纪。中国人竟不懂得珍惜任熊,真是艺术史上极大的遗憾。
芙蓉江天开绣衾
米芾用无数墨点作云山,南宋册页的构图多用山水一角,徐渭、陈淳以泼墨法写花卉,石涛的山水画灵活地结合了水分和颜色,这些当然都是任熊熟识的传统,可以算做此图的远因。但把颜色看成独立的元素,用色调的变化表现光影的推移,应推任熊为第一。他敢于用水,精于墨法,更擅长用色,他突破了在线条内填色的古老技法,也超越了传统的没骨法。在他的画中,水、墨和颜色三者相协调也相激发,是活的,流动的,它们组合成变化无穷的色调,令物象变得丰富完美,有了活泼的生命。任熊对色光处理的细致和绵密,历代中国画家极少能与之相比。
7.团扇桃根可怜曲
汉成帝时,后宫班婕妤作《怨歌行》,有“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之语,后人又有歌云:“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障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这一类的团扇歌遂在坊间逐渐流行。又相传晋王献之爱妾名桃叶,其妹名桃根,古乐府录王献之作《桃叶歌》两首,其中第二首云:“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南朝梁费昶也写有“娼家少女名桃根”之句,大约都用来指以色笑承欢的女子。
团扇桃根可怜曲
团扇桃根在唐宋诗词中常被引用,姜白石有一首《琵琶仙》词,极风流妩媚:“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鴃。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任熊以姚燮游赏荷花池的诗句入画,恰好为姜白石词作个清晰而美丽的诠释。图中湖水粼粼,烟丝自翠,湖畔轻舟上,一个头扎双丫的少女背坐吹箫,对面坐着一位手持纨扇的美女。她们娇柔似水,就像桃根和桃叶两姊妹般迷人。任熊把这湖上风光描画得绮腻清新,十里扬州,春风骀荡,波光摇动中带出多少醉人风味。
8.若木流霞耀舄裙
《山海经》说:“灰野之山,有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日所入处”。舄是古人穿的木履。诗意谓黄昏日落,彩霞满天,映照在衣裙和鞋子上,都染满了夕阳的艳色。
若木流霞耀舄裙
任熊丰富的想像力总能把一幅简单的画图写成神奇的仙境。在这帧小图中,他把山和海都形式化了,海不是海,只是一个平整的舞台,山也不是山,是舞台上像盆景一样摆设着的奇石。他以古典的钩金青绿在石上设色,火红的落日则耀出满天霞光。这青绿和火红两色的强烈碰撞真能震摄人心,令人神迷目眩,赞叹佩服。
9.鹤背高花动初月
姚燮这句诗是形容好友杨铸在弹奏七弦琴时,优雅的曲声中突然迸拔出几个尖音,如夜鹤长鸣,清亮激越,令花树和月光一刹间抖乱了颜色。任熊把这些抽象的描写落实成一幅情景交融的图画,他用厚重的头青色染出一大片山坡,画面立时就有了一种古典的韵味。坡上一株梅树,白花红萼皆以小笔点成,花间微露一钩新月。斜坡上兀立着一头白毛黑羽的大鹤,它双足使力,紧紧地撑着坡土以支持整个身驱,正仰天高声鸣叫。它的叫声一定是又响亮又持久,连背部都高耸起来,鼓足了全身的气力,羽毛为之飞扬,舌尖亦随着声带的发音而颤震。夜色都被这激越的鸣声惊乱了,雾气向四下里腾飘,映得鹤顶上的一点朱红,如碧血,如胭脂,在月色中越发凄艳。
鹤背高花动初月
一枝画笔,不仅能写色,能抒情,更能让观者如亲耳聆听其声,似乎还没有别的画家能在这方面超越任熊的成就。
10.上邸罗明珠,张灯夜堂宴
从高远处窥望,仿佛长镜头聚焦,把中心景物从四周的芜杂中切割出来,局部放大至一个完美的画面,这样奇异的取景,巧妙的构图,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似乎还没有出现过。姚燮写诗,要“道别人眼中熟,书他人笔下无”,任熊作画也是如此。
上邸罗明珠,张灯夜堂宴
在漆黑的夜晚,月影和烛光之下,浓密的树阴原来也可以有许多层次,全图满满都是墨点,深浓浅灰,摇曳出不同的色泽。高楼掩映在树影里,隐约可见大堂内张灯结彩,楼下摆满丰盛的酒食。任熊再次得心应手地玩弄颜色,那样炽烈的嫣红,像燃烧着的火焰,从一大片深沉的黑色间喷发,灿丽夺目。楼中望不见一个人影,但分明可以听到楼上传来的欢笑声,杯觥交错声,使远远地向高楼窺望的人,也感受到洋洋喜气。
是非谁管得 高才难并能
中国传统的书画收藏家,对非文人画都抱有比较轻忽的态度,一般不收藏此类作品。任熊的创作以人物画为主,颇类故事插图,不属文人画的主流。过云楼的收藏冠绝一时,但顾文彬却仍乐意以三百六十金的重值购藏《姚大梅诗意图册》,可见他对任熊在这套画册中所达到的艺术水平非常肯定。另一位收藏家裴景福(1854-1926)亦再三称赏任熊的绘艺,认为五十年中所阅卷轴逾万,近代只以高其佩、任熊和赵之谦最为奇突,“皆能指与物化,以造化为师,寻常画手不能下一笔。”(《壮陶阁书画录》卷二十,题赵㧑叔点景花卉钜册)
任熊最能自创新稿,奇绝处往往出人意表,其惊世之才思不但深深吸引了后世的收藏家,即使在当时,也赢得画家们的一致推崇和尊敬。他们把任熊的画页作为范本,学习他新颖的构图,仿效他把篆刻融入线条的高古韵味。他的人物画受陈洪绶的影响,但在古异中显得比较平实,能雅俗共赏,题材亦非常广泛,写市井小民,朴实而不伧俗,写闺中仕女,则端雅而不纤媚。而且他吸收力极强,当时传入的西方绘画启发了他对光的认识,增加了他对色彩的敏感度,水墨彩粉在他的笔下挥洒自如,却又能准确地掌握色与光在递变时的微妙变化,每一个层次都细心收拾,极为精致细腻。这使他的敷色无论多么泼激艳丽,都只觉清神醒目,永不恶俗,在这方面他确能超越前人。对自己的艺术,他充满自信和矜重:“余常取弹琴家弹欲断絃、按令入木二语,以之于画,不图为浅笑轻颦,工媚当世者也。”
当时江浙一带的画家,大部份都受他的影响。上海博物馆藏有赵之谦的一套《花卉册》,真能得任熊构图与设色之三昧,其中一幅题云“任渭长死,吾谁与语!”,对任熊的钦佩可谓极矣。周闲在所撰的《任处士传》中,说任熊每有画稿流出,“零缣片楮,识与不识,悉皆珍若拱璧。且有窃其残墨剩本,奉为规摹者。”任熊的画遂成为许多画家学习的范本,有幸借得原作的,便用油墨纸覆在原图上一笔笔勾摹,林福昌是其中佼佼者。
林福昌字海如,吴县人。世界书局1926年出版的木刻本《任渭长姚梅伯诗画合璧》一书,有他自述从《姚大梅诗意图册》原迹勾摹的经过:
“乱后是图辗转归于吾乡顾氏之过云楼,居停愉庭老人(吴云)由顾氏假归示余,輙为钩摹全稿,藏庋箧中……迄未写定,为人所攫。计丁丑(1877)戊寅(1878)间先后为张子青枢相索去二十叶,李香岩廉访索去四十叶,杜筱舫观察索去二十四叶,沈仲復中丞索去六十叶,皆非全图也。比年以来,端居故里……因为补缀告成,一如原图百二十叶之数。”
文中所说的张子青乃张之万,其他三人依次为李鸿裔、杜文澜、沈秉成,都是当时的学者名宦,杜文澜在所著的《憩园词话》中亦提到此事,可见这套册页在当时的官宦名流圈中广受赞誉。顾文彬信任吴云,让他把原迹借去—个月,而吴云又胆敢令林福昌勾摹,此中隐秘应是早得顾文彬的同意。
林福昌能按原迹勾摹,已是难得机缘,未能得睹原作的,就只好在勾摹本上再摹印。所以钱辛在木刻本的序言中说:“今夏在雨香馆中获见林海如先生遗稿百有四图,哲嗣介侯恐其硬黄油纸脆薄易破,零落易散,保护先人手泽,重付装池。”又说:“此图互相影钩,走失原神,反以引为憾事。”林福昌从黄油纸的影像中重复制图,所得不止一本,而这些勾摹本又再被借阅勾临,生出许多形似而失神的异胎,粗俗鄙陋者有之,纤巧腻媚者有之,完全没有任熊笔底的磊落明快,失去他特有的爽朗俊逸。不幸的,这种赝品多年来广泛流传,大大贬低了任熊的艺术成就。
命途多舛的诗人姚燮,他对任熊的知遇成就了这一套千古杰作。任熊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其艺术成就正如他的自画像一样(图7),磐石般兀立着,高大,厚重,顶天立地。
图7 任熊自画像
(本文主要基于庞志英所著的两篇论文《任熊绘〈姚大梅诗意图册〉及相关人物》与《任熊〈姚大梅诗意图册〉选释》的内容进行编撰,而关于“过云楼旧藏”的部分则摘引自沈慧瑛著《汉玉钩室主人顾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