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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鶴舞”琴,清湯貞愍公故物也。公號琴隱,而卒不得隱於亂世,亦可傷之也夫。余慕公久,誦其詩集,道光甲午有詠李侍御所遺“真隱”琴詩,頗愛其“相逢知爾還相憶”、“世間何物不可哀”句,是哀侍御亦復自哀也。詩又云“身後猶能奏宮商”、“精魄千年不離此”,今距公被難甫百六十七載,琴中凜凜之氣,想未嘗稍減也。余來歇浦,數撫此琴,聞太古之雅音,感忠烈之遺意,豈宿緣耶?主人復以墨拓本見示,遂識數語,以誌微忱。歲在己亥,仲秋初吉,崇川嚴曉星記。
——严晓星
Lot 1979
元 “元鹤舞”仲尼式古琴
通长:123cm 肩宽:18.7cm 尾宽:12.8cm
来源:汤贻汾旧藏;
江兆申旧藏。
琴仲尼式,桐木斫,周身髹熟栗色大漆,琴面设螺钿徽。项部线条挺拔,宽中略扁,肩在两徽半处,张力十足,琴腰内收转折处方中带圆;琴首至肩及尾,比例关系和谐,整体形制浑厚挺拔,选材考究,工艺制作精良。琴背镌刻行书琴铭:元鹤舞。落款:康熙己卯春,四明石翁志。龙池右侧镌刻琴铭:雨生先生携琴嘱铭书十六字以识其略。天圆地方元鹤翱翔,南熏一曲物阜民康。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辛丑,嘉兴竹里老者张廷济。龙池下方:空山无人,独鹤夜语,戛然长鸣,羽蹁迁舞,凉云度帷,明月在树。开玉梅兮,万株;赏清芬兮,谁与;羌静处兮,厉修直。游心于太古。道光己酉(1849年)花朝前三日,铭为琴隐园主清赏钱塘次闲赵之琛。
读画弹琴且共卿
——汤贻汾旧藏“元鹤舞”仲尼式古琴
严晓星
汤贻汾(1778—1853)
七十四岁那年,汤贻汾(雨生,1778—1853)给远在异乡的次子汤楙名(1802—1855)寄了三首诗,诗中有这样一句“上马杀贼知汝能,不能草檄武夫耳”(《琴隐园诗集》卷三十六《寄楙儿》),告诫儿子仅仅成为赳赳武夫是远远不够的。这位出身于武官世家的老人,从来不缺乏对武官这一职业的体验。九岁那年,他的祖父与父亲在台湾林爽文之乱中同时殉难,十一岁袭云骑尉世职,十八岁发回两江总督标下学习,后由江苏三江营守备,仕至浙江乐清协副将,直到五十五岁退居金陵。三十八年的武官生涯里,辗转于南国塞北,驻军防匪、入山缉盗、修船缉私的差使没少干,他也因此一路升迁,身居高位。然而这不能让他满足,他心中显然有更高的价值体系。
汤贻汾儒将风流,多才多艺。他的朋友说:“世称武臣能诗者,曹景宗也;武臣能画者,李思训也。余友汤雨生参帅兼之。”(谢堃《春草堂诗话》卷一)当时还有更夸张的观感:“凡天文地舆,百家之学,咸能深造;书画诗文,并臻绝品。嗜饮酒,工弹琴,下至围棋双陆、击剑吹箫诸艺,靡不好,亦靡不精也。”(《墨林今话》卷十五)诸艺之中,真正造就他文化史地位的,是绘画。清代画坛的大家名手,大多集中在顺、康、雍、乾这四朝的一百五十年内;嘉庆以降一百一十多年,绘画,尤其是山水画,远不及前代之盛。而汤贻汾却被公认为道光时期(1821—1850)最重要的画家之一,与戴熙(1801—1860)齐名,亦即《清史稿》所谓“自道光后卓然名家者,惟汤贻汾、戴熙二人”。用内藤湖南的观点来看,便是“在汤贻汾、戴熙二人于咸丰时代去世后,可以说再没有出现大家”(《中国史通论》)。
成为武官,也许是家族的宿命与职责,但成为文人,方是汤贻汾真正的理想与追求。如果让他选择一件文人身份的标志,大概不会是诗,也不会是画,而很可能是琴。
一
我被琴称主,琴将剑作宾
嘉庆十二年(1807)秋,因所辖巡船受损被劾,三十岁的汤贻汾去苏州接受审查。审查时间长达四月,居止的旅舍搬了三回,在这一过程中,他“邂逅琴师赵振北,始专琴学”(《诗集》卷三十二《七十感旧》其四十一自注)。所谓“专”,表示之前他对琴学并非毫无所知,甚至多少也会弹一些曲子,只是未曾猛下功夫,究心此道。他学琴的最初动力,也许是想继承父母都“工琴能诗”的家庭传统。不过,父亲长期不在身边,去世又早,而母亲“既寡,绝操,悉焚旧所吟”(光绪《武进阳湖县志》卷二十七),直到嘉庆二年(1797)擅琴的妻子董琬贞(1776—1847)来归,这才有了“水晶帘下一张琴”(《诗集》卷五《忆三江官舍手种花木十首》)的温馨画面。三十九岁那年,他卖过一张琴,自谓“伴我十三年”(《诗集》卷九《卖琴》),也可见在从赵振北学琴之前数年,已颇得琴中之趣了。
与邂逅赵振北差不多同时,他买了一张琴,还写下了一首极其生动的《试琴》诗(《诗集》卷四):
“
行市获破琴,费钱千八百。质厚仅二分,体长不三尺。腹黝年月迷款有“万历”“月”三字可辨,馀字已蚀于鞠通矣,皮皴纹理析。二字虬吟铭,八分凤沼刻。囊归赛千宝,秘不示一客。衲补心先谋,操试意更迫。徽脱轸尚完,尾存足何躄。有弦且强施,自泛抚至实。逾久兴已达,更迟神与役。得宫却失商,叶抹弗谐剔。老翁昧登仙,飞雁艰落翼。私疑弦不齐,否则手生棘。足弦久袖手,契理静调息。如此更抚之,料应不我逆。加膝心弥悠,触响乃愈隔。大弦宽笼铜,小弦溼格磔。何久渊明琴,只足饰空壁。废琴发长嗟,向地思碎掷。奚童急抱走,遂欲索还直。曰此乃古愚,先生欲何益!先生乃哑然,呼童且勿责。转思琴正佳,愚则克守默。处世实我师,从当永珍惜。易名为古愚,子孙奉为则。
这天,汤贻汾买了一张万历时期的破琴,名为“虬吟”,宝贵无比,满怀期待带回去,心里想着将来要给它修修补补,可还是忍不住立刻上手试弹。琴徽脱落不要紧,轸子都完好,琴尾也在,只是琴足有高低,未免有些不平。将琴弦勉强装上去,试完泛音试实音。摸了一会儿,兴致渐起,想进一步往下弹,但音不是这里不准,就是那里不准,指法之间也不顺畅。“仙翁”调弦,总对不上;弹到《平沙落雁》描写“落雁”的段落,也十分艰难。他不免怀疑问题出在弦上,要不就是自己好久不弹了,手生荆棘。他紧紧弦,敛手静坐,调息片刻,心想:这下不会让我失望了吧?这回把琴放在膝头弹,心情也很放松,但没想到,弹出来的声音却更糟糕了。粗弦空阔如鼓声,细弦缓迟如鸟鸣,这是个只能挂在墙上做装饰的琴,没法弹呀!他长长叹了口气,连摔碎这张琴的心思都有了。童子在旁边看到他这个样子,赶紧把琴抱走,要去退货,还说:“这只是个老蠢货(古愚),先生留之何用!”他不禁哑然,让童子不要找去算账了。回头想想,琴也还不错,愚蠢就能管住嘴巴少说话,可以作为处世的老师。于是,他将琴改了个名字,叫“古愚”,希望子孙们也要记得这个处世的准则。
这首诗充斥着琴学名词,非深谙者不能尽知,又兼描写细腻入微,充分表达了汤贻汾几度起落的心情,在以琴为题材的诗作中是非常罕见的。读过之后,汤贻汾对琴的痴迷之态,就怎么也挥之不去了。
从这首《试琴》开始,汤贻汾的诗集中开始大量出现“琴诗”,可见他沉浸此道之深。《试琴》之后,是一首《秋夜》:“纸窗修竹静,独酌调幽琴。琴意冷于月,酒香浓入襟。怀人都在夜,得句不由心。一笑囊琴入,空潭雁影深。”再如《携琴憩北禺山飞泉亭》:“抱琴何处弹?来与流泉和。我外复谁听,亭边竹千个。”(《诗集》卷九)又如《罢琴》:“罢琴忆远人,寒抱梅花寝。……为我荐朱弦,至今承泪点。”(《诗集》卷十四)又如《过春如诗味斋》:“懒寻诗去待诗寻,诗不寻来便弄琴。不是看花偏肎过,孝尼应有学琴心。”(《诗集》卷十六)又如《张琴》:“横琴竹西牗,四面雪山青。兴来时一弄,白鹤下来听。”(《诗集》卷二十二)又如《琴清月满轩》:“琴声得月清,月色当轩满。”(《诗集》卷二十八)又如《蝶恋花·舟中琴夜回忆匡庐之游》:“江树萋迷山月小,吟懒眠难,独抚《潇湘操》。……一琴闲着山童抱。”(《词集》卷二)。最妙的是他夏日浴罢,“披襟散发听蝉琴,此是闲官旧清福”(《诗集》卷十五《五月廿五日琴隐园作》),直把蝉声当琴声。
琴友也开始成为他一再提及的特定群体,赵振北之外,还有王天锡(《诗集》卷三十二《七十感旧》其九十八)、沈琴痴(《诗集》卷十八《赠琴师沈琴痴即以留别》)、武听梧(《诗集》卷二十三《赠琴师武听梧》)、僧崇敬(《诗集》卷三十六《九月二十五日……》)、德峰上人(《诗集》卷三十六《十月十日同人集护国寺庵之来峰阁分得尾字》)等。有两次与琴友的邂逅,都被他写入了《七十感旧》诗,无疑是他最珍贵的记忆。第一次是嘉庆十五年(1810)年初,他去广东赴任,舟过南康,一开始只有丝桐相伴:“折梅入篷底,幽琴与之调。调琴亦已歇,共尔眠清宵。”(《诗集》卷九《南康舟中即事》)但很快,知音出现了:
“
推篷对寒月,掩卷啜清茗。寂坐防愁侵,早眠嫌夜永。素琴同款语,清波照孤影。来朝杨柳岸,有客移舟并。从容揖我前,衣冠殊秀整。自言乍闻琴,琴趣喜默领。为我一再鼓,牙期遇何幸。不厌江湖长,但觉尘嚣静。自携游侣游,常伴鱼龙醒。昨共黄山僧,鸣琴古阁迥。夜半无人知,难忘此幽景。且喜知音人,都过梅花岭。
下有小字注,言其本事:
“
舟过南康,有邻舟人谒予,自言闻琴而来。叩其姓名,桐城姚季谐赓之,伯昂侍郎季弟,以府经历试牒岭南者。请弹一二曲,指熟音清,因偕之行,舟中琴声日夕不辍。入都时泊滕王阁下,遇黄山僧淡庵。尝中夜携琴登阁,各弄数曲。时淡庵自江南之广州。余所携琴有铭曰“错道人游侣”。(《诗集》卷三十二《七十感旧》其七十四自注)
第二次是十五年后的道光五年(1825),他在出差途中邂逅一位金陵琴友丁赞,两人十分投缘,弹琴饮酒,几至通宵,临别还赠之以诗:“知音非必少,君子不求知。襆被黄云里,相逢白发时。乡心共灯火,秋气入琴丝。何日重杯酒,秦淮花满枝。”(《诗集》卷十五《保阳旅舍邂逅金陵人丁赞琴酒流连遂至达旦口占别之》)这次相逢二十多年后,他还在感慨“终夜琴话,风尘中殊不易得也”(《诗集》卷三十二《七十感旧》其一百零六自注)。
琴还在汤贻汾的公务中派上了用场。他在广州任职期间,不少亡命之徒以为当地人种蓼蓝为掩护,隐匿在罗浮山一带。道光二年(1822)三月,他奉命改为道装,更姓名为“易贝水”(取“汤贻汾”三字之半),号扫云子,带上随从,入山摸底,随处访缉。他的道装打扮是“黄冠破衲,携一琴一麈”(《逍遥巾传奇叙》),麈者拂尘也,算羽士的常规配置,琴更具备迷惑性,容易让匪盗放松警惕。这半个多月里他如何历险,没留下什么记录,却“藉得穷两山之胜”(《诗集》卷三十二《七十感旧》其七十六自注),想必罗浮山的山石涧水、草木风烟都曾听过他的琴声。缉盗如此,日常可知,他风流自赏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道光八年(1828)正月,他在为期湖州的半年公务结束,临行“湖人皆摹予抱琴小像,藏之归云庵,题者纷纷。顷有携来示予者,不胜其愧且感也”。他的题诗有“卅年琴剑慨风尘”、“抱琴曾到此山中”等句,比较矜持,但内心总还是高兴的。如今所见的汤贻汾画像五种,抱琴像占其二,不知哪种更近于湖州人的摹写之本。
道光十六年(1836)春,汤贻汾已年近六旬,退居金陵也三年有半了,他开始在纱帽巷新居营造琴隐园。《初营琴隐园十八咏》即“开径”、“种树”、“乞竹”、“疏池”、“补石”、“治圃”、“护花”、“芟草”、“支棚”、“编篱”、“泥窗”、“设榻”、“藏书”“读画”、“挂剑”、“张琴”、“焚香”、“题额”(《诗集》卷二十二),历数造园的过程与欢欣。汤贻汾的最后十多年光阴,大多在这里度过。琴隐园也因为他与文友们的诗酒酬唱,成为名重一时的东南胜地。
不过,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营造琴隐园。嘉庆二十三年(1818)至道光六年(1826)这八年间,他在山西灵丘官署就营造过一个同名的园子,而他第一次提到“琴隐”还要更早,那是在嘉庆二十年(1815)“自题《琴隐图》”(《诗集》卷九)。琴隐者,隐于琴也。实际上,这一想法还可以追溯到前一年。那年,他铸造了两把剑,分别名之以“错”与“琴宾”。在汤贻汾的时代,剑早已在实战中被淘汰,所具备者不过象征意义而已。他说:“我被琴称主,琴将剑作宾。”(《诗集》卷八《又铸一剑铭曰琴宾》)人、琴、剑三者之间,秩序井然。剑无疑是他武人生涯的象征,琴则是他文人理想的代表,剑不过是“琴之宾”而已。等到了《自题〈琴隐图〉》时,虽然还是以人、琴、剑开头,已是“身外馀长剑,剑边惟古琴。留琴且卖剑,一笑入山深”。他的志向与追求,一以贯之。
二
谁记西堂烹雪夜,胆瓶青案对弹琴
大约在乙亥(1815),汤贻汾在九江收到了妻子董琬贞从广州寄来的墨梅图,上题《卜算子》词以代家书:
折得岭南梅,忆着江南雪。君到江南雪一鞭,可是梅时节? 画了一枝成,没个谁评说。抵得家书寄与看,瘦似人今日。
汤贻汾依韵和云:
“
一梦落春风,万里缄香雪。不定相逢在几时,别是黄梅节。 别恨雨纷纷,只共梅花说。嫁得林逋瘦一双,长是天寒日。(《词集》卷二)
赠答之雅,措辞之妙,用情之深,可见他们不仅仅是生活上的伴侣而已。
董琬贞出身海盐名门,因早孤,在母亲庄氏家长大,而汤贻汾的姑姑又嫁入庄氏,遂得为媒而缔结良缘姻。他们的成长环境类似,教养、趣味接近,又都在儿时便丧父,难免格外珍重彼此。灵丘官署的琴隐园刚刚落成时,汤贻汾写过一首《琴隐园落成与内子置酒日佳台作》,在描绘了园中景色之后,“丝竹中年馀绮习,诗歌今日入边声。料无二仲来相就,读画弹琴且共卿”(《诗集》卷十一),自认人到中年,奏乐仍难免少年时的绮丽习气,这一细节颇有些可爱的气息,而边塞苦寒,同道难遇,能够一起享受琴画之乐的,也只有夫妻二人了,又可见彼此扶持的情谊。差不多同时,他还有一首《与内子合写梅》:“一双斑管共幽吟,昨夜梅妻梦故林。谁记西堂烹雪夜,胆瓶青案对弹琴。”(《诗集》卷十一)从现实中的“合写梅”,到记忆中的“对弹琴”,一般恬静幽美,萦人心怀。
汤贻汾 董琬贞 梅菊合璧 立轴 中国嘉德2014春季拍卖会
对弹之外,自然也会各自独奏,彼此倾听。汤贻汾写过一首《风入松·秋夜听内子理琴》词:“晓风吹雨过妆楼,新月上帘钩。夜香烧罢红栏静,尽伊侬、绿绮赓酬。不怕满身风露,一弦一点清秋。 自然织玉韵清悠,小病指声柔。几回爱惜拈花爪,把并刀、婉转愁脩。玉钏生憎腕重,罗衫怪底香流。”(《词集》卷二)有环境,有细节,可当纪实看。
他们都曾以琴入画。汤贻汾有《壶山琴画图》,董琬贞有《梅窗琴趣图》,今皆不存。汤贻汾曾以《梅窗琴趣图》征题,除了词集中保留的他们俩《青玉案》各一首,目前还能看到陈逢衡(1778—1855)、张维屏(1780—1859)、吴藻(1799—1862)等人所题之作。据《家传》,汤楙名早逝的妻子金佩芬(1800—1828)也题过一首词。汤贻汾曾经说过:“《琴隐园》《画梅楼》二图,全家都在山水中。”(《汤贞愍公年谱》)
其实,他们全家也都在琴声之中。
结婚第二年,长女汤箫(1798—1845)出生,从小跟母亲学琴。嘉庆二十二年(1817),汤贻汾写过一首词《长命女·舟夜听女箫弹琴》(《词集》卷二),可能是在北上灵丘赴任途中所作。没几天,汤箫病了,“女肃(按:是“箫”之误)至岳州而病,太守陈公燧,余戚也,送医疗之。尝学琴于母,舟夜恒对月数弄,以不得抱琴一登岳阳楼为憾”(《诗集》卷三十二《七十感旧》其八十六自注)。这句话里,学琴与登岳阳楼之间存在逻辑关系,却又一笔带过,似乎无需多言。最合适的解释,当是汤箫学过《岳阳三醉》这首琴曲,因此才会路过岳州“以不得抱琴一登岳阳楼为憾”。
寄托了汤贻汾最大期待的,是长子汤绶名(寿民,1801—1846)。“寿民资性过人,弱龄以能诗称,善鼓琴。在东粤时,曾方伯燠于人日燕海内名宿,君隅坐挥弦,指法精熟,举座叹赏。方伯曾诗有曰:抱琴身只如琴长。又曰:十指嫩若初生篁,试弹一曲惊老苍。君工篆隶行草,兼精铁笔画理,一时艳称之。”(同治《汤氏家乘》卷八《寿民公墓志》)“抱琴身只如琴长”,画面感如此之强,令人难忘。曾燠(宾谷,1759—1831)时为广东布政使,诗文精妙,称誉一时,倡导风雅,引领风气。少年汤绶名亦因之名扬一时。陈逢衡在题《梅窗琴趣图》时,将汤绶名比为站立在汤贻汾身旁的翩翩“雏凤”,特注云:“令子寿民年十四,曾以琴学见赏曾宾谷中丞。”(《读骚楼诗初集》卷一《双湖夫人梅窗琴趣图》)此嘉庆二十年(1815)事也。汤贻汾还记载:“儿工琴,兼擅竹肉。予所著传奇诸种,能按谱教婢子辈歌之。”如此佳儿,如何不爱?(《诗集》卷三十一《哭绶儿》)他退居金陵后,承袭云骑尉世职的就是这位令人自豪的长子。
汤楙名与三子汤禄名(1804—1874)、妹妹汤嘉名(?—1853)是否会弹琴,暂未看到明确记载,目前只知道汤楙名的妻子金佩芬工于琴。但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想不会反而是一件难事。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全都擅长绘事,尤其是汤禄名,十五岁那年的一张画,就让父亲模仿古人,作出了“此童能画当致名”(《诗集》卷十一《题幼子禄名画》)的预言。
灵丘关塞长居八年,全家备极艰苦。好在有这些丰富的精神世界,足以抵御物质的贫乏、环境的窘迫。正如《七十感旧》诗第八十九首所云:“何处非吾家,得闲即乐土。茅亭借树营,峭石当窗补。四面网青山,短琴一时抚。”小字注云:“时与家人以诗画琴樽藉消岑寂。”(《诗集》卷三十二)汤贻汾看到“琴隐园松下一石屹立如人”,便在其上勒“听琴”二字,旁边置一石几,“时张琴其间”(《诗集》卷十一)。后来如愿南返,诗酒琴画仍然是一家人最常见的娱乐方式。道光九年(1829)汤贻汾在衢州,又游石崆山,找到了去年在此弹琴之处,小字注说:“戊子春日同家人来饮,花下弹琴赋诗,欢聚竟日。”(《诗集》卷十七《重游石崆山留题时量移杭州》)又是一派山水琴声,“全家都在”的光景。
道光二十五年岁末(公历已至1846年初),汤绶名殁,年仅四十五岁。这一年汤贻汾六十八岁,董琬贞七十岁,残年至哀,莫过于此。汤绶名琴名最盛,老父对琴伤神,从此绝弦不弹,正如五十多年前他的母亲杨氏得知丈夫殉国,便罢琴终身一样。然而,“逢人便触伤心事,举笔都成哭子诗”(《诗集》卷三十一《哭绶儿》),他对长子的思念也与琴紧密相连:他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王利亨邀他们父子游小方壶,“携琴去何所,壶山秋气清。三人互操缦,山鸟依檐听”(《诗集》卷三十二《七十感旧》其九十自注);他为老友写挽诗,会想起数人“探梅西崦,寿民于梅林下抚《梅花三弄》一曲”,如今“可怜西崦春无恙,《三弄》声残首怕回”(《诗集》卷三十五《戴铜士茂才以避债投缳,诗以挽之》)。这时候,“琴隐”倒像在说,琴是他的隐痛了。
前引汤贻汾寄汤楙名诗,在汤楙名前往广西剿匪的途中。其时广西最大的兵事,为“洪杨之乱”,亦即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的太平天国运动。第二年(1852)七月,汤楙名还因守城有功,迁全州州判。但在随后的半年里,形势陡然一变,太平军围长沙,克岳州,陷武昌,咸丰三年(1853)正月,兵锋已抵金陵城下。二月十一日(3月19日),城破。在幸存者的记述中,七十六岁的退休武官汤贻汾的最后一天是这样度过的:
当日,仪凤门城破,太平军从破口杀入。汤贻汾率民勇驰援,至北新街菜市与敌人遭遇,展开巷战。敌人势不可挡,民勇死伤甚重,终于溃败。汤绶名之子汤世佺是年十八岁,“巷战时身被六创,幸得不死”。汤贻汾仍奋勇向前,被家人强拉撤退,到净戒寺李氏宅中安顿下来。他手握战刀,想要自刎,被环绕在侧的家人们哭泣着阻止了。
这时候,有消息说敌人已被赶出城外,汤贻汾情绪稳定下来,立即派人四处召集兵勇,同时写信给上元知县刘同缨,请他速速分发粮食,备兵勇夜食。当晚,他仍然外出巡视。没多久得到消息,两江总督陆建瀛(1792—1853)已经遇难,刘同缨也已自尽,天一亮,敌人必定会大举入城。汤贻汾知道事不可为,决意死节,写下绝命诗一首交给家人,说:“宅外一池水,吾死所也。”家人故意拖延了一阵,但到了三更时分,汤贻汾出门,“北向叩首辞阙,复东向叩首辞祖庙,扶杖从容赴水死”。这是在二月十二日子时(3月19日23时至20日1时)的事。女儿汤嘉名正好归宁,也随同投水殉难;他还有个新得的三岁幼子汤永名,此后不久亦忽然殇亡。(《汤贞愍公年谱》)
汤贻汾的祖父与父亲同日殉难,满门忠烈,时有定评。何曾料想六十多年之后,汤贻汾与他的女儿又逢国变,天道冥冥,似有宿命。加之汤贻汾生前已于文坛艺苑享有盛誉,“大雅聚一门,逸韵流芬芳”(《读骚楼诗初集》卷一《双湖夫人梅窗琴趣图》),有清一代,汤家始终为士林共仰。汤贻汾虽以琴为精神家园,但手挥五弦,声随指散,亦无琴学著述,琴名终为画名所掩。直到数十年后,他才等来了一位隔代知音,苏州名诗人金天羽(1874—1947)。金天羽将邝露、云志高、江嗣珏和汤贻汾四人并称“琴仙”,作《四琴仙传》。虽说着眼点还是表彰汤贻汾的“凛然大节”,但“明清两朝精于琴者亦多矣,取其绝特者四人焉”的态度,终究是将汤贻汾纳入了重要琴人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