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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 1887
元“朗玉”连珠式古琴
通长:122.2 cm,肩宽:21cm,尾宽:14.5 cm
来源:
北京文物商店旧藏;
苏木旧藏;
清末释开霁旧藏。
出版: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编,吴钊主编,《中国古琴珍萃》,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第71-73页。
估价:RMB 8,000,000-12,000,000
宦海归来剩一琴
——开霁和尚旧藏“朗玉”琴
文/严晓星
1
儒生激忠愤,投笔从戎旃
光绪二十三年丁酉(1897)大年初一,浙江龙游灵耀寺的开霁和尚六十一岁了。他生于道光丁酉(1837),按照六十年一甲子的周期来算,这天是他第二个人生周期的开始之日。他口占了四句诗,没写完,随即生了一场病。转眼到了中秋时节,月明如昼,他在阶前散步,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信笔将没写完的诗继续了下去,写成一首“觉六十年幻迹、洎垂老志愿,备述无疑”的长诗《丁酉歌》。
《僧家竹枝词》附《丁酉歌》首叶
开霁和尚俗名严耆孙,字英仲,江苏清河人,其出身虽非名门,却堪称书香世家。祖父严保泰,嘉庆戊辰(1808)举人,道光元年(1821)起当过雎宁县教谕、宝应县训导、当涂训导,二十二年(1842)为徽州教授,从此安家于斯。严耆孙从小的人生规划,自然也是传统的科举正途:“忆昔甫垂髫,入塾诵简编。总角学制艺,章句孜孜研。晨昏事占毕,几席罗丹铅。”如果不是太平天国战事蔓延东南,他的人生大约是按部就班、可以预见的。
咸丰乙卯(1855)二月,太平军一度攻占徽州。虽然这次占领时间很短,严保泰一家也避聚黄山,但“空山惊猿鹤,平地骇烽烟。寇踪虽未至,十室已九迁”,足以触目惊心。没到半年,严保泰去世,第二年,严耆孙侍奉长辈卜居歙西潭渡村。沧海横流之际,寻常人只能勉强苟全性命,偏偏这位弱冠书生不甘心在家白吃饭,要出去闯一闯。他的选择是“投笔从戎”。
从丁巳(1857)到乙丑(1865),严耆孙的军旅生涯前后九载。《丁酉歌》的记载是:
初游诸军幕,湘宝及川滇。(丁巳,入婺防川营,司记室。戊午,随楚军宝胜,由徽到浙,解衢城围。)继随左文襄,终岁据鞍鞯。(辛酉,在江右广信,入楚军虎营马队。时浙省已陷,徧地皆贼。左帅取道婺源,由大墉岭入浙。)皖浙皆蹂躏,尸骸沟壑填。陇亩作战场,升米须百钱。刀兵未休息,疾疫复缠绵。父母相继殂,妻儿但糊饘。(是年,徽城再陷。迁徙流离,疫疠大作。先严慈以次,二十馀人均病殁,仅存一妻一子。)儒生激忠愤,剿贼必争先。下马草露布,走笔成长篇。天心幸悔祸,凯奏倏流传。(同治甲子,金陵、苏杭嘉湖各城,次第克复。)渠魁早授首,胁从倒戈鞭。长驱入闽粤,军容盛阗阗。(余随黄芍岩宫保,追剿入闽,克复漳龙各城,逆酋伪康王汪海洋窜粤东嘉应。乙丑冬,左帅调各省劲旅,聚而歼旃,东南从此底定。)
他在军中主要是做书记官一类的文职,但也曾一度加入马队,折冲阵前。早年辗转于江西、安徽、浙江战场,最后在福建、广东追歼太平军馀部,完成功业。他最初在婺防川营,随后加入江忠濬(1815—1874)缔建的宝胜军,随即加入左宗棠(1812—1885)刚刚组建起来的楚军,入闽时则归黄少春(芍岩,1831—1911)节制。其间,徽州第二次沦陷,他经历了全家除一妻一子,其馀二十多人都在颠沛流离中病殁的惨剧。
无论是“江家军”的“楚勇”,还是左宗棠的“楚军”(黄少春也出自左部),后来与曾国藩的“湘军”、胡林翼的“楚军”被统称为湘军。严耆孙只是湘军中的一个不甚起眼的角色,但因太平军之役而组建成型的湘军、淮军,引发了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书生从军潮流,深刻地影响了近代政局与军事。曾有学者统计出《湘军将领出身一览表》,学人出身者凡一百九十六人(于美莲《学人从军与晚清军人社会变迁》),严耆孙不在其中,可见他未曾进入学者的研究视野,然而他又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大局已定,“功成各受赏”,正是要多方活动的紧要关头,严耆孙却“我性傲且懒,升沉听自然”,摆出一副无可无不可、不肯求人的消极姿态来。同治四年(1865),左宗棠开具的保单里,“候选从九品严耆孙,请以府经历、县丞留于浙江补用”(《左宗棠全集·奏稿二》);次年,左氏保单里又有“蓝翎浙江补用府经历、县丞严耆孙,请免补本班,以知县仍留浙江尽先补用”(《左宗棠全集·奏稿三》)。虽说是从基层做起,但因战乱而耽误的前途,又因战乱而唾手可得,足以光宗耀祖。只不过,候补意味着漫长的等待。
在满怀希冀的时候,他也许不会想到,如今彼此呼应、互为奥援的老领导与战友们,有一天会与他反目成仇,几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在写《丁酉歌》的那个中秋之夜,他一定有无限感慨。
2
所不能忘情者,西泠旧雨数人
同治辛未(1871),严耆孙三十五岁,当此有为之年,却在杭州城里候补。遥遥无期的等待中,他想起自己“童年嗜琴”,十四岁那年曾经跟和州的一位严仿石先生学过弹琴。(《重刻春草堂琴谱序》)这位严仿石,名恪,光绪《直隶和州志》有传:
严恪,字髣石。工八分,精篆刻,尤好琴。游览山水,足迹几半天下,终岁不归。归即携琴崖谷间,抚弄入暮始返。尝蓄古琴一张,式落霞,为明益藩之所制也,出入恒以之自随。时年七十,客于秦淮水榭间,有从而受琴者。后不知所终。
这大概是一位始终心在远方的人,让他定下心来长期传授琴艺恐怕不易,所以严耆孙从他所学,未必多深。“时年七十,客于秦淮水榭间,有从而受琴者”,似乎是暗示他年纪一大把仍然流连花丛,所教的也都是卖笑之人。
严耆孙家藏的百衲琴与研习时手抄的琴谱,早已在战火中“悉成灰烬”,他已经好多年未曾弹琴了。这时候既然有的是空闲,“始购琴觅谱,重习指法”。然而,此时不仅手生荆棘,还“苦无善本”,因此“操缦三年,毫无增益,心怏怏以不获师资为憾”(《重刻春草堂琴谱序》),直到同治甲戌(1874)范师竹的出现:
甲戌春,忽于西子湖头遇绵上范君师竹,倾盖如故,成莫逆交,出所藏《春草堂谱》示余。……自是悉心讲求,时以所得就正于师竹,明年又晤其从侄退庵,引为同调。或山巅水湄,花晨月夕,唱和终日,乐以忘忧。
山西绵上范师竹、范退庵叔侄,是严耆孙最重要的两位古琴老师,他们对《春草堂琴谱》的推崇,也直接奠定了严耆孙的琴学观念与审美取向。
光绪二年(1876),严耆孙学琴渐入佳境,候补也已到第六个年头,忽然等到了实授的机遇。两年前,余杭县发生了著名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引发轩然大波。四月,严耆孙接替涉案的前任知县刘锡彤之职。但这用六年等来的职务,却只做了一年零四个月。光绪《余杭县志稿·名宦传》“严耆孙”条云:
甫下车,即询民间疾苦。夏六月,天目水发,坏堤决防,漂人畜田庐无算。乃输金促民刺舟拯救,多赖以济。八月,土匪起临安,避氛者络绎过市,居民骇走,一镇以静。密陈大府,发精锐弹压。是时邑有巨狱,部控未决。凡剿匪、勘灾、提案员弁纷至沓来,而漕粮不及十分之一,逋负累累,不以苛赋病百姓,卒因亏累,被议去任。
文中所谓“邑有巨狱,部控未决”,即指“杨案”而言。但“杨案”是在他任内平反的,他配合上峰,以案发地父母官的职责做了一些扫尾事务。他被解除官职,是因为余杭遭遇水灾、匪祸,他不忍对百姓强征赋税,没完成朝廷规定的指标,考核不及格而被免职的,与“杨案”无关。
光绪三年(1877)七月,严耆孙重回湖上,与范师竹等人再续琴缘。次年九月,范师竹得“朗玉”连珠式琴,持赠严耆孙。“朗玉”琴名为隶书,池上刻“一生知己是丝桐”圆印,沼上刻“饲鞠通室”方印,池沼间刻铭及跋云:
连珠之形,戛玉之音。珠况其圆,玉方其清。君子以养疾而平心。
范氏师竹得此琴于越市,持以见贻,爰铭而志之。光绪四年九月,袁江嚼菘居士属,白岳山民书。(“严氏永宝”竖长方印)
铭为篆书,跋为隶书,连同上下圆方二印,似为同时刻成。铭文用琴式之圆,喻君子处世之道,用琴音之清,喻君子秉持之品,告诫君子可以琴养疾,可以琴平复心境。味其用意,显然是针对被免职的严耆孙而言。严耆孙籍贯为江苏清河,清河县城所在地为清江浦,又称袁浦、袁江,“嚼菘居士”是严耆孙的号。书写者“白岳山民”未详其人,但白岳山(今名齐云山)在徽州休宁境内,显然也是一位来自徽州的人士。
许多年以后,严耆孙已是开霁和尚,写信告诉朋友说:“所不能忘情者,西泠旧雨数人。”(《答老友潘筱圃太守书》)写《丁酉歌》时,他也“遥忆生平契好与夫世外朋侪,或千里暌违,罕通雁信,或片时萃聚,倏唱骊歌,不知此生犹有把晤缘否?”这“西泠旧雨数人”与“生平契好”里,一定有范师竹他们。
但此时的严耆孙很快就会知道,与范师竹等人共享的丝桐生涯,将是一去不返的最好的时光。
3
薄宦十七载,鸡肋空垂涎
光绪八年(1882)三月,严耆孙复出,以同知衔署桐庐知县。这次的任期仍然很短,翌年十二月被革职,满打满算是一年零九个月。1885年3月20日《申报》附张“光绪十一年正月十八日十九日《京报》全录”记载:
头品顶戴浙江巡抚臣刘秉璋跪奏,为特参交代案内短欠银米、延不清解各官,请旨分别议处勒追,以昭炯戒,恭折仰祈圣鉴事。……前署桐庐县候补知县严耆孙,系江苏清河县人,桐庐任内短交银九千二百余两。……前署桐庐县候补知县严耆孙,革职拿问,查抄监追。……严耆孙等三员历过任所寓所,有无资财寄顿,分别查封究追。并先飞咨苏抚臣,转饬各该员原籍地方官,严密查抄家产,估变覆浙备抵外,谨将查明短欠银米各官,分别参追缘由。谨会同闽浙总督臣杨昌浚恭折具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奉旨:已录。
这一次革职缘由,看似与第一次非常接近,但受罚的猛烈程度却远甚于前。何以如此?其中内情,严耆孙的曾孙严佐之先生曾考察史料,结合遗闻,写出长文《从余杭知县严耆孙到“龙游琴僧”释开霁——先曾祖英仲公轶史纪闻》,给出了合乎情理、令人信服的推测。
严氏家族内部世代口耳相传,说严耆孙在任桐庐知县时,受“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牵累,称他献计“密室相会”,使真相大白,致冤狱平反,却不料最终却落个撤去官职、赔偿田产的结局。“杨案”因有人设下“密室相会”而真相大白,其实早已流播人口,甚至常见于以“杨案”为题材的戏剧曲艺作品;但此举在法律上存在漏洞(不应该将男女犯人关在一处),也不及开棺验尸证实死者并非中毒而亡来得更为有力,只能作为了解真相的辅助手段,不见于记载是很正常的。家族内的口传,指明献此计者即为严耆孙,又坐实严耆孙最终去职并赔尽家产,真正的原因并非任内亏空银两,而是受“杨案”牵连。
严佐之先生推测,严耆孙提出与安排“密室相会”可能确有其事,这就解开了“杨案”诬陷栽赃、屈打成招、铸成冤狱的真相。杨案平反,始作俑者刘锡彤充军黑龙江,浙省巡抚以下知府、知县等一干办案官员悉数革职,牵涉官员百馀人,不少是湘军旧部。杨案给了朝廷铲除湘军在浙江一地势力的绝佳机会,而献计的严耆孙就成为许多湘军出身官员的敌视对象,尤其是涉案者更视之若寇仇,只等机会,便出手报复。
光绪九年(1883)底,严耆孙卸任,以灾歉逋负,被巡抚刘秉璋追责查处。任内亏空,实是清代地方官的常态,即使追究急切,也多半会给出纾解的馀地,因此光绪十年(1884)这一年里,严耆孙多半在四处奔走,设法填补。然而也偏偏就是这一年陡生变故,彻查家产、抄没抵偿的做法,显然是想让他毁弃毕生功业,永世不得翻身。这时,因“杨案”被革职回籍的浙江巡抚杨昌浚(1826—1897)便浮出水面。“‘杨案’冤狱虽由余杭知县刘锡彤始作其俑,经杭州府、按察使再审,草率结案,维持原判,但终审定谳,铸成死罪铁案之人,还是浙江巡抚杨昌浚。且此后朝廷谕旨,都察司、刑部几度饬令浙省重审,杨却阳奉阴违,百般阻扰,庇护同袍,草菅人命。”杨昌浚光绪三年被革职,次年就因左氏督办新疆军务,力荐他帮办甘肃、新疆善后事宜而得以起复。光绪十年七月,杨昌浚升任闽浙总督,循例会办二省吏治考绩,不可能不注意到昔日仇家正被革职查办。那么责罚陡然升级,“为追缴‘欠金’,有司派专员去其‘历过任所寓所’,察勘‘有无资财寄顿,分别查封究追’;甚至官书知会江苏抚臣,‘转饬该员原籍地方官,严密查抄家产,估变覆浙备抵’;让他在原籍老家‘丢脸’不算,还叫姻亲汪宗沂出钱还债,就是要让他在徽歙士林也出出丑。追责惩罚,步步紧逼,如此峻刻苛严,岂止经济处罚,更是人格羞辱。非但要弄得你倾家荡产,还要搞得你声名狼藉,颜面扫地”,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年近五旬之际,严耆孙毕生的心血、功业、骄傲忽然一扫而空,真如大梦一场。他明知遭人挟私泄愤,只能束手忍辱,徒叹奈何。“薄宦十七载,鸡肋空垂涎”,官场的黑暗与冷酷、自己的可怜与可悲,猛地逼到眼前,让他无从措手。
4
有时翻贝叶,暇则理冰弦
光绪十年冬,严耆孙“浮海登普陀,礼大士,感宿因,谒法雨寺住持化闻悟”(《普陀洛迦新志》)。次年(1885)二月,“祝发于伴山庵。剃派名源辉,字开霁,自号孤峰。禀具足戒于普济寺,化闻付以衣钵,法派名德辉”(《普陀洛迦新志》)。这年十月的一次温州琴人聚会中,“退庵范君谈及严英仲今为方外人矣,诸君皆为之叹惋”(《友石山房琴谱》)。
从光绪十一年(1885)到民国二年(1913),开霁和尚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二十九年。《丁酉歌》云:
或游瓯江东,仙严主法筵。(丁亥,应东瓯诸绅之请,主席仙岩圣寿寺,修建殿宇。庚寅,仍返普陀。)或住西湖西,湖水清且涟。(甲午,因臂疾到杭,养疴湖上。)今夏来龙丘,又被尘缘牵。(丁酉,龙游诸绅邀主邑城灵耀寺。)
由是可知,光绪丁亥(1887),开霁和尚主温州仙岩圣寿寺,历时三年,庚寅(1890)回普陀,甲午(1894)去西湖边养病。写《丁酉歌》的这一年,他被龙游缙绅请去主邑中的灵耀寺。此后他还曾主持吴兴天宁寺(《普陀洛迦新志》),己亥(1899)兼管嵊县戒德寺(《重刻春草堂琴谱序》),最后在“民国二年十二月,示寂于灵耀丈室”。
开霁叙述自己出家后的生活,不外乎学佛与弹琴,即“有时翻贝叶,暇则理冰弦”(《丁酉歌》)。学佛,《普陀洛迦新志》著录了他的几部著作,如《僧家竹枝词》《西方乐四十八咏》《极乐歌注释便蒙》各一卷,民国《龙游县志》又著录《孤峰剩稿》四卷(以佛学为主)。这几部书,年代虽近,却均属罕传。
今人最关注的,还是他的“理冰弦”。
出家后,开霁和尚“游迹最广”(《慈荫山房笔记·初笔》卷三),尤以温州一地为最。因范退庵为“温州司马”,长子也在温州就职,出家之前,开霁已不乏“温州的踪迹”。甲申(1884)秋,温州人马元熙(1834—1909)就是听了他一曲《平沙落雁》,“琴心遂勃勃而起”,重理家传琴艺的。次年四月至九月初,新剃度的开霁来温州募缘,住华盖山资福寺,马元熙来寺中听琴,学《潇湘水云》。开霁自号“阎浮倦客”,马元熙遂号“阎浮倦客之徒”,可见对他的认可与推崇(《友石山房琴谱》)。当地文人曾咏春(1832?—1905)尝作《抚琴志乐记》,记载了自己与范退庵、开霁两人的往还。光绪十四年(1888)正月廿六日,张棡(1860—1942)“至仙岩圣寿禅寺访孤峰和尚”;次年正月十七、四月初十,均曾“与孤峰上人闲谈片刻”(《张棡日记》)。此外如孙衣言(1815—1894)、吕渭英(1857—1924)、杨青(1865—1936)都曾撰联相赠。
“甲午,因臂疾到杭,养疴湖上”,当是一住三年。丁酉正月初十这天,杨葆光(1830—1912)与友人“登吴山,过宝月寺,访孤峰琴师”,作《和孤峰琴师壁间韵》(《订顽日程》第四册)。是年初夏,开霁入主龙游灵耀寺,其诗《灵耀寺偶成七绝十首纪实也》有“者番抛得西湖去,莫是龙邱有夙因”句(《孤峰剩稿》卷三),可见他是直接从杭州去龙游。才两年光景,杨葆光就任龙游知县,两人得再晤,又应“夙因”。
其时江南一带,除了年纪略长的竹禅(1824—1901),还活跃着两位琴僧:一为开霁,一为云闲(1839—1912),两人年岁相当,但未曾见面。云闲刊《枯木禅琴谱》,卷首有光绪壬辰(1892)开霁在普陀写的序,大约是序里提及的朗珠和尚居中牵线。开霁住持嵊县戒德寺期间,“剡人士闻琴辄喜,愿学者多”(《重刻春草堂琴谱序》),光绪二十八年(1902)张味真(1883—1967)曾一度从他学琴,三年后又去苏州拜访云闲。五十多年后,张味真曾对来访者谈起两位琴僧弹琴的印象:“开霁和尚和云间(按:当作闲)和尚弹琴时不装腔作势,左手不大离弦,弦音不断。开霁更好些,没一点火气。”(李益中《记杭州解放初期的民间音乐艺人》)
开霁待客,多半先弹《平沙落雁》,这在当时是两百年长盛不衰的流行之曲,版本极多,他弹的应该是《春草堂琴谱》之本。自从范氏叔侄学琴以后,开霁服膺于“春草堂”琴学,马元熙尝牢记他的一句话,转告儿子马寿洛:“行世琴谱多惟《春草堂》最善,曲曲可弹,绝无支离不妥之处。”(马寿洛《友石山房琴谱跋》)《春草堂琴谱》按“均调”理论考正谱中之音,只用五声,相关论述主要体现在卷首的《琴说》中,开霁又“著《律吕图说》一编,补《琴说》所未及”,附于他在光绪甲辰(1904)重刊的《春草堂琴谱》。
5
艺多鸣海上,争羡弟兄欢
开霁和尚之后,从琴背的“严氏永宝”印章来推测,“朗玉”琴应该会传至他的后人手中。
开霁的琴弟子,除了马元熙与张味真,几乎全部罗列在他重刻的《春草堂琴谱》卷端,其中列名“同校”者八人,分别是清河(袁浦)严达(苇槎)、严通(藕槎)、严曾衍(椒槎),嵊县(剡溪)裘冕群(晓岚)、裘缄(莲舫),普陀(补陀)释心奠(化量),杭州(古杭)释照空(定慈),江都(邗江)释传修(善缘),另有一位“检字”的“徒孙根如续华”。其中张味真与根如和尚(1886—1961)都经历了一九五六年古琴普查,留有古琴录音,较为今日琴坛所知。但很少有人意识到,严曾衍、严通、严达,正是开霁在出家之前所生的三个儿子。
淮阴严椒垞翎毛花卉润例
开霁重刻本《春草堂琴谱》卷端
开霁出家后,“俗中妻子,亦谕令皈依三宝,教以念佛法门,求生净土”(《答老友潘筱圃太守书》),所以,三个儿子在很多场合是以“皈依弟子”的身份出现的,如《僧家竹枝词序》为“皈依弟子了心严达书”,《孤峰剩稿》卷端署名“皈依弟子了我严曾衍、了人严通、了心严达校梓”无不如此。
严曾衍大约出生于开霁从军那年(1857),全家在战乱中幸存的“一子”应该就是他。“椒槎”其字,又作椒垞、植垞,号诗庵,别号富春山民,工诗善画。姻亲汪律本尝作《严植垞先生小传》,说他“少侍其尊公官浙中,颇娴吏治。慨夫官辙坎坷,不求仕进,隐温州榷税者垂三十年”,可见严耆孙任官时他长期跟随,堪为得力助手,而父亲的遭遇也左右了他的人生选择,只为稻粱谋,决不出风头。他与黄宾虹、宗仰和尚、八指头陀、李叔同等均有交往,一九二三年黄宾虹等曾为之代定“翎毛花卉润例”。卒年不详,但不早于一九二七年。辑有《商余春虎》一卷(大成书局,1909),今存。
次子严通(1867—1948),字藕槎,号病禅。光绪十六年(1890)肄业于南菁书院(《南菁书院志》)。与兄长长期追随父亲,最后安家于温州不同,他留居歙县。严耆孙的女儿,嫁给大儒汪宗沂(1837—1906)的三子汪植圃(1874—1915),生女汪倚云。其后,严通之子严坚吾(1891—1984后)娶汪倚云,两家亲上加亲。现存严通《诗词稿》中,有《忆少年》诗云:“渐江东下上吴山,载得砖琴奉父弹。父命学诗且皈佛,数日依依小承欢。”(《从余杭知县严耆孙到“龙游琴僧”释开霁——先曾祖英仲公轶史纪闻》)所记当是开霁在吴山宝月寺养病期间的事。
三子严达(1874—1953),字苇槎,后来以艺名“严工上”行世。他出生在严耆孙刚认识范师竹不久,学琴热情高涨之际,九、十岁时还发生过“县太爷府里的三公子跟着戏班子跑了”的趣事。光绪十九年(1893)肄业于南菁书院(《南菁书院志》)。早年曾任浙江提署书启,后加入南社,与文人墨客往还。极富语言天赋,学习方言的能力惊人,能说一口标准国语,自学英语足以教习。一九二〇年代初举家移居上海,支持和参与黎锦晖(1891—1967)的明月音乐会、上海实验剧社、中华歌舞专门学校等。一九二五年起至一九四七年,先后在国光、长城、明星等电影公司参演电影一〇三部,收山之作即《一江春水向东流》。一九三二年起,先后为二十馀部电影谱写三十多首插曲,其中《空谷兰》《夜来香》经胡蝶演唱蹿红,尤以与欧阳予倩合作的《木兰从军》的三首插曲《月亮在哪里》《童谣》《三人同走一条道》堪称经典。严达长子严个凡(1902—1958)、三子严折西(1909—1993)都创作了大量的电影、流行歌曲,严个凡的代表作为《千里送京娘》《天上人间》,严折西是三四十年代最高产的流行歌曲作者,他的《如果没有你》至今传唱不衰。两兄弟还分别是卓有成就的连环画家和漫画家。严达次女严月娴(1911—1985)一九二六年以童星出道,是三四十年代上海著名影星。(严佐之《为了不该遗忘的“百年歌声”——回忆我的祖父严工上、父亲严个凡和三叔严折西》)开霁的音乐遗传,在严达这一支发挥到了极致。
《严植垞先生小传》说,严曾衍“联布衣兄弟欢”,至沪辄住在“以多艺鸣海上”的季弟严工上家中,“人争羨之”。其实,开霁若得知自家有这样的佳子弟,一定也会感到无比安慰。
6
曾备庙廊用,山林今近之
严家从三兄弟这一代开始,歌声渐响,琴声渐歇。一九五〇年代初,“朗玉”琴现身北京市文物商店,转归新主,至今已七十馀年。
一九五七年六月三十日,张味真复姚丙炎函,答其所问开霁特点云:“开霁琴闲静疏脱,殊有山林气。”(《姚丙炎琴学手稿》附册)推崇《春草堂》者,无不知书中有这样一段议论:
高人逸士,自有性情,则其琴古淡而近于拙,疏脱不拘,不随时好,此山林派也。江湖游客,以音动人,则其琴纤靡而合于俗,以至粥奇谬古,转以自喜,此江湖派也。若夫文人学士,适志弦歌,用律严而取音正,则其琴和平肆好,得风雅之遗,虽一室鼓歌,可以备庙廊之用,此儒派也。
严耆孙少年从军,壮岁入仕,被之于琴,正是此处所谓的“儒派”;然而经历人生巨变之后,“弃儒冠如敝屣”(《答老友潘筱圃太守书》),悉心讲求佛学,心随境迁,琴亦必随心而改。乐不可伪,这一过程非一日之功。曾咏春初听开霁弹琴,“其声清而元(圆),余知非久为僧者也”(《慈荫山房笔记·二笔》卷二),就是从他琴风的清雅细腻,推测他出家时日尚浅;等到十多年后张味真再听时,“没一点火气”,“闲静疏脱,殊有山林气”,则近乎“山林派”了。弹得如中年严耆孙之精妙者,也许不难;但如晚年开霁之富有魅力与性情者,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张味真如是言,无疑是极高的评价。
“名山到处携双屐,宦海归来剩一琴”,这是吕渭英赠开霁的一联(《慈荫山房笔记·初笔》卷三)。还有一琴可剩,其实算是开霁的幸运:琴懂得他的心事,他的沧桑,有琴相伴的人生就不会倾覆,即便在数十百年后,每一声都是往日的回响。
甲辰桐月十八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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