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瓷历史上,有“南有景德,北有彭城”之说。古代磁州窑窑址在今河北省邯郸市峰峰矿区的彭城镇和磁县观台镇一带。磁州窑在魏晋和南北朝时期已完成了釉 陶向粗瓷的转化,宋代进入了鼎盛时期,它将中国传统雕刻、刺绣、绘画、书法等艺术与制瓷工艺结合起来,烧制出以黑白对比为主要艺术特色,以白地黑花装饰为 典型代表的彩绘瓷器。刘立忠向记者介绍说,“不同于五大名窑,磁州窑作为民窑,主要生产民间日用瓷,服务普通百姓,因此在材质上不追求精益求精,不以釉色 取胜,它使用当地原料,讲究耐用,追求朴实之美。磁州窑瓷器的产量大,造型丰富,价格低廉。大件器皿简洁豪放,神态端庄古朴;小件器皿注重灵巧实用,形体 比例轻重适度。”
在刘立忠看来,在灿若星河的中国陶瓷历史上,磁州窑最大的贡献在于它用毛笔蘸釉料在胎体上直接绘画,将陶瓷技艺和美术 结合,开创了陶瓷艺术的新纪元。“磁州窑匠师直接用毛笔蘸釉料在胎体上绘制花纹,图案各式各样,画面既简洁又生动。可以说,这些装饰技法突破了当时流行的 汝、官、钧、哥、定单色釉局限,运用了七十多种装饰技法。”
磁州窑瓷器最为著名的是在白色胎釉上绘制黑色花纹,俗称“白地黑花”,作为 制瓷技术和中原文化艺术的代表,一度成为东方古瓷的“流行色”,对日本、朝鲜等国家的制瓷工艺产生了影响。刘立忠介绍,磁州窑风格的瓷器通过东北的辽宁, 一直通向朝鲜,然后传递到日本,日本茶道、花道、饮酒的器皿以及和式餐具,基本上采取了粗材质风格,并保持了宋、金、元、明中国瓷器的造型,其中又以磁州 窑风格为主,“但目前,我们从日常生活到文化收藏,对于磁州窑这种粗材质的、简洁豪放的风格,是轻视和忽视的。”对此现象,刘立忠颇感无奈,但他积极寄望 于民众审美的提高,“当返璞归真之美逐渐在人们中间散发,他们就会选择朴实的器物,并深深欣赏这种朴实美。”
以古窑址为课堂
以古瓷片为老师
谈起自己从事磁州窑仿古研究的过往时,古稀之年的刘立忠,则语气平和、语意低调。
刘立忠说,他出生在彭城的陶瓷之家,曾祖父、祖父、父亲和几个叔叔皆从事陶瓷业,接触最多的就是那些瓶瓶罐罐,听到最多的也是彭城制瓷的民间故事,从小 就梦想能以制作瓷器为业。从邯郸市陶瓷工业学校毕业后,他如愿以偿被分配进了邯郸市一家陶瓷厂工作。1970年,当邯郸市陶瓷研究所公开招考一批设计人员 时,刘立忠毫不犹豫地就报名参加考试并被录取了。“我生长在彭城的陶瓷之家,学的是陶瓷美术。我愿意去做磁州窑历史和文化方面的研究,把磁州窑博大精深的 艺术体系完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他说。
和很多老艺人都曾去故宫临摹一样,刘立忠也跟记者讲述了他的这段经历:“我和师傅要复制一件瓷 枕,要去故宫看看实物。瓷枕被两个工作人员用垫着棉被的一个文物小架抬进来,但是我不能上手,旁边还有一个监护人员,戴着手套,你要看哪一面,由他来动 手。这很不过瘾,毕竟做仿古陶瓷一定要上手摸摸瓷器厚度,感受重量。”此外,当时故宫也不允许对文物进行拍照。而在史料方面,由于受陶瓷界重官窑轻民窑之 风影响,关于磁州窑的记载也寥寥,种种限制都刺激着刘立忠必须另找方法去研究。
刘立忠决心要到古窑址寻找资料。 “以古窑址做课堂,以 瓷片为老师”,这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坚持做的功课,从中汲取的养分让他在仿古研究与创新上如虎添翼。他一方面拜磁州窑老艺人魏鸿宾为师,学习陶瓷制作及装饰 技法;一方面从搜集瓷片开始,建立自己的资料库。“失传的技艺、装饰方法很多,想要了解,必须去古窑址,去收集古瓷片。”历史上,彭城作为磁州窑生产的中 心地带之一,不仅制瓷工业发达,而且商贸活动频繁,曾被称为“北方瓷都”。在这里,大型建筑破土动工是他了解地层、地貌的好时机,大雨过后河滩沟沿有可能 显露出古瓷残片,墓葬出土品是他能够得到借鉴参考的最佳旁证,得知哪里出现了具有研究价值的瓷片和旧瓷,他就掏钱去买,或者以新瓷去换。“其实我对古瓷片 的搜集整理,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了。当时我有意识地捡一些瓷片,回到家里冲洗干净,再拿出来揣摩研究。整理瓷片看似艰苦、无聊,但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功课,是 事业的责任。做瓷器研究不能光靠书本上的图片和文字去分析辨别。当你不了解一种技术的时候,突然因为发现一个瓷片,方法、材料都有了实物参考而豁然开朗, 那是一种幸福感。对这些瓷片,了解它、解读它、再造它,周而复始,始终很充实,终会有突破,这个过程,对于我这样一个陶艺人,是多么愉快,这种幸福感基本 伴随着我的大半生。”
对话刘立忠
“黑墨水”变“蓝墨水”
对景德镇瓷器影响大
广州日报:如何欣赏磁州窑这种简洁、粗犷之美?
刘立忠:将中国写意绘画“廉价地”送给当时的普通老百姓,这是磁州窑最早的特色。比如绘一朵花,当工匠用毛笔、用黑白在瓷器上去表现的时候,牡丹、月 季、荷花、梅花、水仙,这些花卉被写意地抽象概念化,其美化瓷器的作用得到老百姓认同,但要把这种美介绍给老百姓,让他读得懂这种美,有一定难度。这就好 比原始的彩陶罐,它也是大美的一种,其点、线、面的组合,都是绘画原理的基础。
广州日报:磁州窑最有代表性的“白地黑花”,很容易让人想到景德镇的青花,两者有没有联系?
刘立忠:我认为犹如师傅与徒弟的渊源关系,是“黑墨水”变“蓝墨水”。前期的景德镇没有用毛笔蘸颜料在瓷器上进行绘画,是磁州窑工躲避战火南迁过程中与 南方的窑炉、南方的烧制工艺相结合,形成了一种景德镇特有的窑炉,叫“葫芦窑”;另一部分沿长江继续南下,一直到了赣州,以江西永和镇为例,在那里还用了 北方“馒头窑”烧白地黑花。不少专家也认为,元代青花在景德镇骤然兴起,其初期的绘画方法、用笔都建立于磁州窑300多年历史的铺垫上,其原器上图案构成 的基本理论、方法都已经在北方奠定了,直到后期才逐渐有了勾勒填色法,形成了景德镇的风格。
广州日报:和景德镇以及其他名窑的国大师作品拍卖动辄成百上千万相比,磁州窑显得很低调,对于这种“重官(窑)轻民(窑)”之风,您怎么看?
刘立忠:其实就拿民间青花来看,我也认为民间的作品更有生命感。民窑瓷器不是特意经营,而是用最娴熟的绘画语言去表现,融合了民间的鲜活和匠人的情感。 磁州窑上的纹饰,无论是花鸟鱼虫、山水人物还是诗文书法,都洗练潇洒、简洁明快,题材大部分来源于民间生活,取材于自然界,婴戏、马戏、熊戏、童子钓鱼、 池塘赶鸭、踢蹴球等题材都是情趣盎然。而官窑瓷器完全是按照图纸图样做,匠气十足,它的绘画有点死板。
磁州窑不以华丽的色彩悦众,这种朴实的面貌就好像文人喜欢洁身自好,所以曾经得到他们的推崇。我相信大众欣赏的触角也会延伸向这种代表北方风格审美的磁州窑瓷器。
磁州窑创作需始终立足本土
广州日报:作为民窑,相比其他名窑、官窑瓷器,磁州窑在推广中会遇到哪些问题?
刘立忠:磁州窑的瓷器,本色接近泥土的朴实,有着粗犷的材质美,这种返璞归真的产品和风格,能不能推介给老百姓,能不能在普通民众中产生共通感,我自己 也曾经产生疑问。到目前为止,磁州窑在推广中还是很难。在农村,普通百姓使用的器皿一般还保持着很原始、朴实的状态,当工业化来临以后,农村开始用搪瓷、 玻璃、不锈钢、塑料,这些材料被认为是新鲜的材质,而且这种审美趋向是潮流,一时难以逆转。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致富之后,就像土坯刚刚抹上白灰,这 种粗材质的碗是他的爷爷刚刚扔掉的,他一时不会再用。只有当他富足以后,开始追求有文化、有品质的器物、开始追溯自己的文化根源时,看到这只碗、看到这种 材质,才会开始喜欢它、收藏它,文化血脉也因此得到承继。
现阶段,有钱阶层的文化基础也不扎实,对于磁州窑这种风格的瓷器并不懂欣赏。收藏界收藏瓷器,也是把官窑瓷器当作最美的东西去收藏,比如《鬼谷子下山》那个小罐,即使拍出了天价,但它究竟又有多美呢?何为大美?现代人的审美意识、审美趋向还存在很多欠缺。
广州日报:景德镇在创新方面邀请了画家来画瓷,磁州窑在继承和创新上,您有哪些体会?
刘立忠:画家画瓷只是在瓷器上表现了绘画美,与完整地完成一件瓷器还是有差异。一件完整的瓷器应该有自己的造型,画面和造型之间应该严密结合。
就继承和传承上,我认为,磁州窑最大的魅力就是它极具创造性。千余年来,它一直随着时代、市场的变化,不断在适应,在装饰、器型等方面一直都在变化,所 以才能产生那么复杂的制作工艺、那么多的装饰图样。但归根结底有一条不能变,就是它始终立足于本土,使用当地的材料,保持当地的艺术风格。
磁州窑现在有3万多工人在生产不同的瓷器,一部分为仿古陶瓷,作为古董市场的收藏;一部分是高端艺术品;一部分是工艺美术品。其中,对高端艺术品的从业 人员素质要求相当高,但这部分力量还是很薄弱。磁州窑要发展,一定要储存这部分力量,如此才能继续挖掘磁州窑历代最美的东西,保持传统能够延续,并能够使 得技艺、方法理论化。
刘立忠,出生于1944年,从事磁州窑传统技艺研究与创作40余年,恢复磁州窑失传技艺20余种,先后被授予“中国陶瓷艺术大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磁州窑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等称号,荣获国家“中国陶瓷名窑恢复与发展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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